下班後我最喜歡一個人在台北街上閒逛，尤其是剛回台灣的那個夏天。走在路上時，我可以感覺到暑氣慢慢的從地上順著我的雙腿一吋一吋的向上進攻，到我的私處，我的腹部，我的胸前，直到佔據我整個頭腦，每個神經末梢。
汗流夾背的感覺令我想起芝加哥的夏天。
一天回家放了一缸冷水，整個身體靜靜的躺在水裏。在水裏睜開雙眼朝上看，有點不真實的感覺。
媽媽走進浴室，一把把我抓出水裏。
『妳要淹死啊！』
我嘆了口氣，從水中站了起來。
一個人的日子離我很遠。
一天上班時冷氣故障，整個辦公室的人坐立難安。
李昇陽笑著說：
『你們跟胡蝶學一學，心靜自然涼。』
我尷尬的笑了笑。他們怎麼會知道我整個人快要爬出我的皮膚。
李昇陽是我的老闆，十分奇怪的人。麻省理工學院的物理碩士，卻整天穿著一件唐衫，叼著隻煙斗。
其實也不能怪他，因為他是間古董公司的老闆。
幾年前他被他父親叫回來接管他們家的產業，一回來就沒有再走。
他父親是我爸爸的高中同學。
就是這樣，我回來台灣替一間古董公司做市場開發。有時候我覺得我像是古董的老鴇，專門替它們找有錢的人垂憐。
我對李昇陽很客氣，因為他發我的薪水，是我的衣食父母。
其實心裏有點痛恨他。我知道我有點幼稚，但無法自我控制。
本來可以坐在24小時空調的美國運通銀行辦公室裏，今天卻坐在一家冷氣故障的古董公司角落裏。
剛回來台灣時立華老是笑我：
『留美的人到最後竟然成天和古董在一起。』
我無言以對。
有時也懷疑自己怎麼走到這裏。
其實並不是那麼討厭這份工作。有時候也會等不及上班，尤其是當公司代理到一批稀有的古董時。
看著一件件從古老時代留下來的物件，心會碰碰的跳。
不知這些物件目睹過多少的聚散離合？
有時隔著手套的手，竟會感受到它們的餘溫。我知道我大概是瘋了，開始產生幻覺。但若是古物有記憶，那該會是件多麼浪漫的一件事。
所以多年以後，我薰衣草的禮服會有我體溫的記憶，和馬可斯指尖碰觸的感受。而我們之間的過去會像染料一般，在禮服上永遠殘留。
立華，姿儀和我，在這麼多年後，又在同一個城市裏相聚。
立華念完大學後賣身給一家電腦軟體公司，成為一位軟體工程師。我和她碰面時，她三不五時會哀聲嘆氣的唱道：
『我的青春小鳥一般不復返。』
她有時一星期上班80個小時。
我敬她茶水或伏特加，替她哀弔她的受苦受難。
『去妳的！至少我還有男人愛。』
說的也是，我笑她她還笑我呢！
立華終於找到她披風裏的愛情了。她男朋友林尚銘我見過幾次面，高高壯壯的身材，健康的膚色，笑起來牙齒白白的，配立華剛剛好。像這種男人，女人大概不會在乎替他抓背，剪腳指甲。
林尚銘是一間文學雜誌的總編輯，他出口成章，連手機的簡訊，都可以有文學的意境，還有誰能比他更浪漫？
所以雖然立華每天都替她公司做牛做馬，她依然是滿面春風。
可見愛情的力量有多偉大！至少可以減低猝死症的機率。
『我們每次見面倆個人像章魚一般，雙手無法離開對方。情願整天餓肚子，也不願從床上起身穿衣服出門吃飯。像毒品一樣，我們為對方的身體著迷。胡蝶，妳有沒有經驗過這麼頹廢的愛情？』
我笑了笑沒回答。原來在每個人的腦子裏，他們的愛情都是最偉大的，最天雷勾動地火的，最頹廢的，其實每個人的愛情都是大同小異。對我來說，我和馬可斯也是水裏來，火裏去。
姿儀在我回台灣後不久，也搬回台北來了。她在一家禮服公司做設計師。她設計的禮服十分的浪漫，淺綠色，鵝黃色，天空藍，一層一層的紗裙襯托著女性曼妙的身材。我試穿過她設計的禮服，穿上後覺得我有如處子般的純潔，看起來十分不習慣。
有時候我建議她走比較性感的路線，她總是拒絕。
『女人穿得性感些比較有危險性，危險的女人男人無法拒絕。』我試著說服她。
『妳懂什麼？純潔的裝扮男人才無法抗拒。妳沒有看過日本的Ａ片嗎？裏面的美眉不都是穿高中的制服？』
『妳變態！』
我和立華私底下覺得她用這些少女般的禮服掩蓋她的過去。
當然對她第一個愛人，我們從來也不提，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，我們把他全盤忘記。
我和立華從來沒有看過她現任的男友。
『反正都快要分手了，有什麼好看的。』姿儀總是無所謂的說。
『如果是和痣上長毛的那個男人一般，我想是真的沒什麼好看的。』立華私底下這樣說。
『妳怎麼年紀那麼大了還是這麼膚淺？』
『拜託！追求肉體的快樂不乘年輕，難不成還等七老八十嗎？』
我從來就說不過立華，明明是歪理，她可以把它說得頭頭是道。
剛回台灣的頭一兩年，立華和姿儀總是不停的問我沒事時有沒有約會什麼好的男人。
『妳們別傻了，我立志要成為古董界的女霸主。』
『妳頭殼壞掉了，古董又不會抱著妳睡覺。』立華不以為然。
台北是個很大的城市，非常多的人，非常多的車，可是我總是覺得雙手空空的沒地方擺，十分寂寞。
一天在電視上看到馬友友的演奏會，覺得他抱著大提琴的姿勢好似在跟他的愛人跳舞。琴弓在琴玄上留連，左手手指不停的上下換著把位，好似在愛撫他愛人的背，大提琴的低鳴像是愛人回應他的愛意，令我有點感動得想哭泣。我舉起我的雙手覺得空洞，於是第二天下班後自己去買了一隻二手的大提琴。
剛開始上課時拉得十分難聽，老師安慰我：
『成年後再學新的樂器，總是比較困難，好好的練習，總是會進步的。』
我一點都不覺得氣餒，練得十分勤快，因為當兩腿夾著大提琴時，我會覺得身邊有伴。
一年後，我的琴聲也有點纏綿。
有一次我拉琴給立華聽，她非常仔細的看著我，我閉起雙眼，有點被自己的琴聲和動作感動。聽完後立華開口：
『小蝶，我想妳應該找個男朋友了。』
我有點驚訝，想不到立華這麼了解我，從我拉琴的姿態看出我的寂寞。
從那個時候開始，她和姿儀非常積極的幫我物色約會的對象。
『小蝶，這個週末我有一個朋友要請妳吃飯。他是留英的建築師，非常有才華，跟妳很配的。』姿儀興致勃勃的說。
我們約在一家德國餐廳碰面。他比我早到，我走到座位時他十分紳士的站了起來。他長得方方正正的，這時我對他的印象十分的好。
他介紹了幾道這家餐廳的招牌菜，我讓他幫我點菜。
服務生走開後，他的嘴就沒有停過。
『妳看我的英文不錯吧！標準的英國腔，我可是下過功夫的。』他用英文這樣跟我說。
我聽了有點嚇一跳，先前的好印象完全破壞，覺得這個男人很自卑，要這樣炫耀這樣小的事。長年住在一個地方，學會當地語言本來就是應該的，沒有必要拿出來做文章。
上紅酒時他開始跟我說他的工作，上開胃菜時他說起他在英國唸書時的生活，然後說他去英國前的日子。無論我提到什麼，他都可以扯到他身上。例如我說：
『有一年寒假我和同學一群人自助旅行跑到西班牙格拉那達‧‧‧』
一句話還沒有說完，他馬上接過：
『西班牙格那達！我也去過。我還去過西班牙的塞維爾，塞維爾的理髮師是一齣有名的歌劇，有機會妳應該去看‧‧‧』
這時候我覺得好笑，因為他從頭到尾不停的說他自己，一個問題都沒問我，我懷疑他是否連我的名字都沒聽進去。
『好久沒有聊得這麼愉快，妳想不想等一下去哪個酒吧坐一坐？』
我有點害怕，非常婉轉的拒絕他。
『怎麼樣？』事後姿儀好奇的問。
『他不是很自卑就是很自大，不停的說著自己，對我一點都沒有興趣。吃個飯我就知道他一生的故事，有點可怖。』
過沒幾個星期立華自信滿滿的說：
『小蝶，我介紹妳認識一個朋友。他和林尚銘是大學同學，他是一家流行雜誌的編輯，長得非常的英俊瀟灑，包妳滿意。』
我們約星期六下午去喝咖啡。
立華沒說錯，這天的男主角十分英俊，像他雜誌裏走出來的模特兒，全身上下無懈可擊，穿戴全是歐洲名牌。頭髮及肩，非常的濃密，我有一種感覺，他的洗髮精可能比我臉上的保養品還貴。
走在路上十分多女人回頭望他，我看著他，笑了出來。我就知道天下沒有這麼好的事，這麼英俊的男子，不可能十全十美。
當女人向他投注愛慕的眼光時，他會裝酷的甩一甩他過長的頭髮。
我們每走過一片玻璃窗前，他總是不由自主的轉頭看自己的身影。我甚至看到他從咖啡廳的銀器裏看自己。我想這對他來說可能是一種反射動作，他自己大概不知道對外人來說他的舉動是多麼的明顯，就好像有些人像拉窗簾一般每幾分鐘就要拉一下自己的瀏海，當問他們為什麼不停的摸自己的頭髮，他們會茫然的說，有嗎？
『怎麼樣？』立華事後問。
『太過自戀，頭髮過長。』
立華和姿儀覺得我很挑剔，我只覺得很奇怪，不知道正常的男人都到哪裏了。
一天立華和姿儀一起到家裏來。
『我們介紹一個男人給妳認識，妳一定會喜歡。』立華認真的說。
『他不多話，不花俏，不英俊，是位很努力的骨科醫生。』姿儀繼續。
她們又來了，這兩個人怎麼那麼持之以恆？好似胡蝶尚未推銷出去，同志仍需努力。
『他要請妳吃墨西哥餐。』
至少他沒有像其他男人只會請喝咖啡和吃歐洲菜，一點也沒有創意。
雖然我對這次相親不是很熱衷，但女孩子無論是不是喜歡這個男人，總是希望表現最好的一面。我不要那男人事後和朋友說我粗躁，所以還是花功夫打扮。忽然有點感嘆，覺得當現代的女人有點難，約會如打仗，太自然人家嫌妳粗枝大葉，太秀氣人家嫌妳不夠大方。
第一眼看到我約會的對象時，覺得他臉有點圓，眼鏡有點重，褲子有點緊，襯衫有點皺。我急急的提醒自己，美麗只有皮膚深，如果他有點內涵，還是可以成為我的太陽，我的月亮。
『我，我，我‧‧‧我是林泰宇。』
O.K.他有點口吃，我想他是太緊張了，也許我們認識久了以後，這個問題可能會消失。
我了解的微笑，很耐心的等他說完每一個句子。也許是他笨拙，引發起我的女性同情心，讓我想要給他一個機會。可是林泰宇滿臉通紅，十分安靜，我試著找話題，可是他的回答總不超過一個句子。
『你是怎麼認識姿儀的？』
『朋，朋，朋友的朋友。』
『有空的時候，你喜歡做什麼消遣？』
『打，打，打羽毛球。』
『為什麼想當醫生？』
『喜，喜，喜歡，幫，幫助人。』
我覺得有點無力，還好這時湯來了，我們低頭專心喝湯。
至少湯還滿好喝的。
也許林泰宇太努力的喝他的湯，一口一口的，十分大聲。鄰桌的客人頻頻回過頭來看我們，林泰宇渾然不覺，我有點尷尬，假裝沒聽見。
這時林泰宇好似要說些什麼：
『我，我，我‧‧‧』
我拉直耳朵很努力的聽。
他一急站了起來，一不下心打翻了他的湯和紅酒，聲音之大，整個餐廳的客人全都回過頭來看我們。
我跳了起來，低頭看我的裙子。
紅紅黃黃綠綠的一整片，有點像畢卡索的抽象畫。
我抬頭向前看，有點不敢相信我的眼睛。我的老闆李昇陽正坐在角落對我微笑。
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現代的服飾，米色的麻褲，咖啡色的襯衫，竟然有點人模人樣。他的對面坐著一位非常嬌媚，身穿桃紅色洋裝的美女。大波浪的長髮，蜜色的肌膚，濃濃的妝，十分有拉丁野性。白皙的台灣女子和她一比之下，顯得有點青少年。
他倆的眼光和我交錯，李昇陽舉起他的酒杯，向我敬了口酒。我雙頰通紅，快速的移開我的眼光。
當我把注意力轉回來，有點不敢相信，我竟然滿身湯渣的站在桌邊，和一位褲子略緊，襯衫略皺的男人，無力的對看。
『我，我，我去一下廁所。』林泰宇終於把他的句子說完。
我嘆了口氣，心平氣和的對林泰宇說：
『對不起，我先走了，有空打電話給我，我們一起打羽毛球。』
我轉身離去，我可以感覺得到，李昇陽的眼光跟在我的身後，緊緊追隨。
事後姿儀和立華安慰我：
『小蝶，林泰宇都告訴我了，他很不好意思，想要彌補妳。』
『不用了。』我有點洩氣。
『其實他人不錯，只是有點笨拙。』姿儀說。
『我只想知道，他那麼笨拙，動不動就把手術盤翻倒，怎麼幫病人開刀？』立華裝出一臉疑惑的樣子。
我們三人哈哈大笑。
『妳們夠了，我一個人很好，不用再替我物色男人了。』我認真的說。我是說真的，再失敗一次，我可能會對台北的男人完全失去信心。
也許姿儀和立華對她們的做媒能力有點氣餒，也許她們開始了解我對愛過分的要求，從此以後，我急流勇退，離開了燈紅酒綠的台北人肉市場。
在墨西哥餐廳看到李昇陽後，上班時有時會發現他乘我不注意時偷偷的看我。他的眼光總是在和我交錯時急急的轉開。有一次和他搭乘同一台電梯，我們倆個人的眼光直直的瞪著天花板，地面，就是不看對方。他忽然開口：
『哪時妳厭倦了那個笨手笨腳的男朋友，跟我說一聲，我不介意幫妳介紹幾個朋友。』
『謝謝你的好意，我銘記在心。』
我恨得牙癢癢的，他哈哈大笑。
電梯門打開時，我第一時間衝了出去，急急的想逃離他的笑聲。
有時我也會不知不覺看著他的背影。雖然和他共事了幾年，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他。他是一個那麼注重隱私的人，要不是那天在餐廳看到他和那位陌生女子共餐，我也無法猜測他擁有感情生活。
不知是什麼樣的女子，令他除去唐衫，回歸現代？
而當他看著我時，是否在猜測，是什麼原因讓一位行為舉止小心翼翼的女子和一位穿著邋遢，長相普通，行為笨拙的男子出遊？
這些想法令我在他面前感覺赤裸，當他看著我時，我覺得和他距離太近。
『妳覺得當李昇陽看著我時到底在想什麼？』我這樣問立華和姿儀。
『他大概在想妳可能是為了林泰宇的錢才跟他在一起，那他也蠻不錯的，妳為什麼不給他好臉色？』立華這樣猜測。
『沒有，立華妳想得太多了，他看著小蝶時可能只是在幻想她裸體的樣子。妳沒聽過男人的腦子裏每１５秒鐘會閃過一次性念頭？』姿儀回答。
我拿抱枕丟她們倆。
-待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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