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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四下學期時,同學們人人忙著畢業後的事宜,如碧忙著她畢業後的婚禮。

我漸漸的相信如碧這次是玩真的。自從她從帛琉島回來後,黑髮綠眼的男子就再也沒有在家裡出現過。

這樣看來,如碧終於相信性和愛其實是可以合而為一。

一天晚上我和如碧做了一大盤巧克力餅,一邊吃一邊翻著一整疊的新娘雜誌,仔細的替她挑新嫁裳。她忽然緊緊的握住我的手,慎重的說道﹕

『胡蝶,我媽不願意參加我的婚禮,可是妳這個伴娘,逃也逃不掉了。』

如碧無論怎樣的大事都不願別人替她操心,就連她和她媽鬧翻的事,都不知道忍了多久了。

我握著如碧有力的手,忽然覺得她很脆弱。

『只要妳不叫我穿珊瑚色的伴娘禮服,我怎麼也不會錯過妳的婚禮!』

最近我和如碧最喜歡一起躺在沙發上做白日夢,我們頭頂著頭,兩雙腿各自垂掛在沙發兩邊的扶把上。她高興的說著她未來島上生活,我靜靜的聽。

『我們會在海邊找一間簡單的小木屋。有乾淨的床單,齊全的廚具,舒適的沙發,滿室的陽光,十分的舒服。瑞德照樣管理他的旅館,我當他酒吧的女主人。黃昏時和老顧客坐在沙灘上看海聊天,傾聽他們心碎的故事。沒事時坐在陽台上看書喝茶,或什麼事都不做,只專注的呼吸。這輩子不再穿包頭鞋,讓細沙親吻我們的腳底,心血來潮時在海灘上過夜,在細吻和月光下入睡。有時會在海邊烤肉,邀請好友們共襄盛舉,這樣的日子一輩子也不會無聊。』

『那妳這個西北大學的高材生,就要這麼遠離商界,漂流到帛琉島了?』

『我們也許比較會讀書,比較會賺錢,但並不代表我們比別人更會過生活。』

當我們還像白老鼠一般在現實這個籠子裏不停的打轉時,如碧已經從這個輪迴裏逃脫。金錢和社會地位已無法對她左右。

至少我們兩人之中還有一個人可以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。

而當我和如碧在沙發上不停的做著白日夢時,我和馬可斯的感情如惡夢般的每況愈下。

我盼了又盼,終於盼到了那封信,信封外面印著美國運通銀行的標誌。打開信封裏面是邀請我加入他們工作行列的聘書,信最後寫著我接受聘書的期限。

兩個星期。

我有兩個星期來決定我的去或留。

收到信後連續好幾天我的心一直不規則的跳動,因為心裏害怕。

去或留並不是簡單的留在美國或回去台灣的決定,而是有馬可斯或沒有馬可斯的生活。

天堂與地獄。

晚上和媽媽通電話:

『爸爸有個朋友的公司有個空缺很適合妳,妳畢業後可以回來試試看。』

『媽,我不要靠關係。』

『靠關係又有什麼不好?進了公司還是要靠實力的。』

『媽,我拿到美國運通銀行的工作了。』

媽停了幾秒鐘,沉默中有點失望。

『妳在美國也好幾年了,一個人的生活總比不上有家人在身邊好過,妳還是回來好了。』

『媽,可是我捨不得這邊的朋友。』

『小蝶,妳好好聽媽媽講,媽知道妳捨不得馬可斯,但是妳要想清楚,馬可斯的狀況只會變得更糟,妳能夠忍受一輩子心情起伏不定嗎?』

媽媽越講越激動:

『哪有人這個樣子,高興的時候愛得要命,不高興的時候避不見面,心情不好時要死不活的三天沒辦法下床,這樣還算男人嗎?』

我死不肯說話。

『一輩子是很長的時間,很多事是逃也逃不掉的,事業會不穩定,小孩子會生病,父母會離去,事情一件一件來,停也停不下來。妳的另一半再無法堅強,妳一個人要怎樣扛下來?』

『媽,為什麼事情要像妳說的那麼嚴重?為什麼我不能過一天算一天?』

『事情為什麼不嚴重?妳都要把妳的未來丟到垃圾堆了,這樣還不嚴重?』

『媽,我跟妳沒辦法溝通,不跟妳講了。』

說完我抬起手要掛電話。

『小蝶,爸媽很想妳,希望妳搬回來。』

我沒有回答,掛下電話。

我到馬可斯家時,他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。

邦妮和克里德搖著尾巴迎接我。

馬可斯抬頭看了我一眼,繼續看他的電視。

『我拿到美國運通銀行的聘書了。』

『那很好啊。』他頭轉也不轉,目光直視著電視,那語氣有如在說,那又怎麼樣。

『我媽要我回台灣。』

他不語。

『你說呢?』

『妳要我說什麼?』

『你說我應該接受美國運通的聘書,還是回台灣?』

『這妳應該自己決定。』

『你都不會想要我留下來?』我提高音量,心裏覺得委屈。

我心裏如此的掙扎,他竟然不痛不癢,好似我拿我的熱臉孔去貼他的冷屁股,似乎我倆之間的歷史只活在我自己的想像力裏。

他終於轉過頭來,關掉電視,嘆了口氣說道:

『小蝶,妳還是把我忘記,回台灣去好了。』

我的心沉了下來,忽然不知要說些什麼。

然後一滴,兩滴,三滴,眼睛開始流淚。

我不停的用手背擦著雙眼,一次,兩次,三次,怎麼也擦不乾。

我伸呼吸,要清楚說出分離最後的一句話:

『你這個混帳東西!』

我用力轉身,頭也不回的離去。

之後我不停的回想,難道我和馬可斯就這麼結束?

酒吧的鬧事,馬可斯靜靜在樓下等待的身影,夏威夷海邊的假期,倆人倆犬溫馨的生活。

就連一次次激烈的分分合合,都如昨日一般清晰。

怎麼可以這樣就結束?

我甚至還能感覺得到馬克斯最後一次進入我體內的悸動。

事情過後我不停的把玩著馬克斯公寓的鑰匙。我十分的不了解,為何他可以給
我一把進入他生活的鑰匙,卻將我急急的往他心裏的世界外推出?

我像個玩偶般被我對馬可斯的愛支配,無法控制自己。

有時我會發現自己站在他公寓樓下,不由自主的往上張望。

美國運通銀行的聘書還靜靜的躺在我的書桌上,等待我的答覆。

我的心裏還有小小的希望。

也許馬可斯會跟我說,如果妳愛我的話就別走。可是等了好幾天,這句話一直沒有出現。

回覆聘書期限的最後一天,我抓起了馬可斯公寓的鑰匙,急急的朝他家跑去。

再不說清楚就來不及了。

面子不算什麼,我這樣和自己說。

到了馬可斯家外面,他的車停在路邊,我的心跳加速了起來。

我要跟他說我不走了,說讓我們再試試看。說像我們這般的放不下對方,不是愛是什麼?

我敲門,裏面沒有回應。

我可以聽見電視的聲音,然後克里德叫了起來。

也許馬可斯睡著了。我拿出了鑰匙,準備開門。

一次,兩次,鑰匙插不進去。我試了又試,急得哭了起來。

門鎖換過了。

當我想再和馬可斯繼續,他已經把我們放棄。

『馬可斯,你開門,是我,是小蝶!』我用力拍著門,一聲大過一聲。

我聽見門內的腳步聲,克里德和邦妮一起大叫。

『你讓我進去好不好?拜託你開開門。』我哭著坐到地上。

這時我清楚的聽到一位女子的聲音:

『馬可斯,你開門吧,該結束的就把話說清楚。』

『要開門妳自己開,過去的我不想再講。』

我痛得無法控制胸口的顫抖。

忽然覺得荒唐,我是怎麼走到這個田地?

這時門打開了,我急急得站了起來。

派翠絲.畢文生站在門內。

邦妮和克里德衝了出來。

『邦妮,克里德,你們兩個進來!』馬可斯從房裏走了出來,全身只穿了一件短褲。

『派翠絲,我有話要和馬可斯說,請妳避一避。』我冷靜的說。

派翠絲轉身走進馬可斯的房裏。

『馬可斯,我問你一句話,請你誠實的告訴我。』

他點頭。

『你還愛不愛我?』

他仔細的想了好久。

『小蝶,我不愛妳已經很久了。』

我張口,閉口,心中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。

我抬起右手臂,結結實實的一拳打上他的鼻樑。

馬可斯用手掩著臉,低下了頭。

我用力的看了他最後一眼,轉身快速的向外走去。

回家後我寄出了運通銀行的回絕信,然後躺在沙發上掉眼淚。

如碧從外面回來,問我怎麼了。

『我要回台灣了。』我口齒不清的說。

『要回家應該要高興,怎麼哭成這個樣子?』

『我和馬可斯終於分手了。』

『你們分分合合也幾百次了,妳怎能確定這次是真的?』

『他把門鎖換了,回到派翠絲身邊去,說他不愛我已經很久了。我朝他的鼻子
上打了一拳,我想他的鼻子被我打流血了。』

如碧的表情有點驚訝。

『該分手就該分一分,過去的就讓它過去,不要再想了。』如碧安慰我。

『我要讓它過去,並不代表我就不能難過。』我哇哇的哭了起來。

如碧靜靜的坐在我的身邊,半個小時後,我還哽咽不停,她索性做起家事來。

就這樣在吸塵器和洗碗聲中,我躺在沙發上,哀悼我逝去的愛情。

我躺在密西根湖邊的石頭上吹風。芝加哥初夏的太陽曬著我的臉,我的雙腿,我的手臂,就連我的眼睫毛都有溫暖的感覺。我輕輕的閉上眼,嘆了口氣。

時間就這麼來來去去。

而我像鮭魚一般,繞了一圈,將回到我的起源地。

我常常在想,不知鮭魚有時是否也會衝動?會不會想不顧一切的違背它遺傳的天性,鼓起勇氣的游向未知的海域,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死去?

也許有些力量是我們無法控制的。

例如我注定在這裡渡過我生命中的四年。

讓我張開了我的雙眼,學會了另一種語言,了解女人可以同時堅強和脆弱,體會到有時伏特加可以代替男人的體溫,有時候愛得再深並不能代表最終的結合。

而我的福氣還不止於此。除了這些生命的體驗,我還學會了少少經濟學的知識。

我終於畢業了。

畢業典禮那天,我和如碧倆人單槍匹馬上陣。我不讓我爸媽來因為我不覺得畢業有什麼了不起。讓他們花一大筆錢和時間飛來分享我十五分鐘的榮耀似乎划不來。

如碧單獨參加因為她媽還無法原諒她。

雖然如此,那天還是我們的日子。

我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起到 John Hancock 第九十五樓的法國餐廳大吃大喝。

『終於畢業了。』如碧說。

『是啊!再見經濟學。』我開心的說。

『再見芝加哥,哈囉帛琉島。』如碧幸福的說。

『再見馬可斯,哈囉台灣。』我的聲音有點傷感。

我沒有和如碧提起我在畢業典禮外好似看到馬可斯。他一個人站在一群家長身後張望,但不一會兒,我就失去他的蹤影。

我的心跳了一下就回復平靜。

我想這種遺憾,時間久了會變成一種鈍鈍的哀傷。久久想起,心裏才會有點空洞。

過了兩天,如碧出發到帛琉島去了。我多留一個星期做善後,然後再到帛琉島參加她的婚禮。

我答應如碧走前到她家拜訪她母親。

她媽媽請我喝茶,我倆面對面,聊了幾句後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
我從皮包裏拿出一本飛機票。

『如碧要我把這個交給妳。』

那是如碧幫她買到帛琉島的機票。

她雙手拿著機票,用拇指輕輕撫摸著票面。

『如碧像年輕時的我,一旦下定決心,誰都無法改變她的心意。』

『如碧希望得到妳的祝福。』

『我怎麼能祝福她?我用心的栽培她不是要她為了一個捷克的嬉皮流浪到帛琉島去。』

她把機票遞還給我。

『如碧是去追求她想要過的日子。』

『她頭殼壞掉,一時迷惑。』

『如碧真正的愛瑞德。』

『我不要她犯我年輕時的錯誤。』

『伯母,如碧的人生要由她自己過。』

『妳們還年輕,不懂母親的心。』

是的,我們也許不懂為人父母的心,但我們如何能讓他們了解,有時候,我們需要去流浪,去追尋我們的心和我們愛的人?有時候我們是要去追求自由,或是另一種的約束,也許我們這一去很遙遠也很長久,但我們一定會回來,因為心之所繫。

因為我們的心是他們生的。

而這種力量有時是我們無法控制的。

我輕輕的放下機票說道:

『伯母,機票我留下,妳再好好想一想,妳如果能來,如碧和瑞德一定會很高興的。』

『我不會改變主意的!』

離開芝加哥那一天我自己一個人坐計程車到機場。我把時間算得剛剛好,拿票,行李送件,入關,到登機室時旅客們正要排隊登機。

沒有必要再浪費時間等待。

自從看到派翠絲和馬可斯在一起後,我們就再也沒有聯絡。

機場挽留的場面是不可能發生的。

我頭也不回的走上了飛機。

飛機慢慢的在跑到上滑行,加速起飛。

機長對著麥克風說道:

『歡迎搭乘大溪地航空221號班機從芝加哥到洛杉磯轉帛琉島。起飛後我們將會滑行在三萬五千呎的高度,今天天空狀況良好,萬里無雲,應該是飛行的好天氣。』

我把毛毯蓋住頭部,終於下定了決心。

再見芝加哥。從帛琉島到台灣,我要用新的姿勢過新的生活。

在三萬五千呎的高空上,坐在兩百多位乘客中,在毛毯的包裹下,我的左眼開始流淚。

-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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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greenpapay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